作者:文光
时至下午,高山所夹的瓦罕走廊更显阴暗。
路遇溪流,虽时值冬季,已然冰封,但商队还是多种语言的吆喝中,徐徐停了下来,准备短暂修整。
一些人拿出干粮,就着水囊的水,勿囵吃下一顿。
而穿着轻型皮甲,拿着武器的人,则是警惕的轮换着进食。毕竟,这条漫长的道路可并不安全。
这条数百公里的走廊里,生活着许多平日放牧,偶尔骑马提刀搭弓的强盗。
顶着铮亮的光头,穿着灰扑扑僧衣的法界,拴好自己的骆驼,在略显昏暗的天色下,听着冰下水流呜咽暗响,拿出粗糙的干粮嚼动。
此处背风,寒冷暂消,但稍远处,猛烈的寒风依旧在吹刮着,于悠长的山谷中,传出般震人心魄的啸声。
嚼动干粮的法界面颊上,有着历经风吹雨打的沧桑和衰老。
通过深邃的五官与稍显浓密的毛发,可以明显看出他是汉胡混血。
嚼至一半,他忽然仰望两侧,只见高耸陡峭的雪山之上,尚有一丝余晖,让那白雪愈发耀眼。
法界虽遁入空门多年,但这一刻,还是无法抑制的,生出难以言喻感慨。
数一数,上次见到这般景象,竟已是三十六年前了!
不知一百四十多年前,玄奘法师历经十七年,西行求法归来,再次见到这两岸终年不化的雪山时,又是何种心情?
法界不经双手合十,心里感叹:“年近古稀,思乡心切,终究尘根未泯,难成正果。”
这时,旁边忽有一人,用带着长安口音的汉话问道:“这位法师,你我同行至此,还未曾请教法号。”
闻言,法界扭头看去,发现是个年轻的黑发棕瞳西方人,这是典型的纯种拂菻(东罗马帝国)人特征。
见法界看过来,那年轻人连忙整理了下自身的铠甲:“我来自罗马,汉名叫做李德。”
双手合十微一点头,法界平和的道:“李施主,贫僧法界。不知施主官话从何而学?”
李德哈哈一笑:“我们那儿也有你们唐国的商人,我是跟他们学的。对了,法界大师,你是唐国僧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法界心绪难明,一时无言,半响方似有感而发道:“贫僧本是大唐左卫泾州四门府别将员外置同正员,天宝十年,受皇命护送罽宾使者返回。”
“天宝十二年,使团自罽宾启程准备返回长安,至犍陀罗,贫僧因患重病,无法行动,留于犍陀罗养病,病中发愿:如待病愈,愿落发为僧。”
“独在异乡数十年,岁愈长,归心愈切。”
“我师舍利越魔怜悯我心,准我所求,赠我《十力经》等诸梵文经文带回大唐,令我有所交代。故,有此归返之旅。”
越说,法界心里就越复杂。
他受玄宗皇帝之命离开长安时,大唐还是一派盛世繁华,可在犍陀罗入空门未有几年,便听商旅传来消息,说安禄山与史思明叛乱。
而自己去岁翻过兴都库什山,至吐火罗国,又闻此二十余年,竟历四帝,曾经繁华鼎盛的大唐,已露明显的衰颓之势。
这如何不让他,有恍然如梦之感。
李德这没什么太多心眼的人,也听出了眼前这大和尚心绪难平,转而说起此行:“听商队的人说,再有一天路程,咱们就能踏入大唐安西都护府境内,法界大师,你很快就能回故乡了。”
对此安慰,法界唯有合十点头,然后问起李德:“李施主,贫僧观你既非使者,又非商贾,敢问为何独身行路,孤往大唐。”
李德立时咧嘴笑了笑,可笑完,又忽显哑沉:“这一来,是因为仰慕唐国文化,我不是还特地给自己取了汉名嘛,就是方便看看商人们所说的繁**度。”
“二来,则是因为我分了我兄长的爵位,他总看我不顺眼,我也不想一辈子就跟城里那些贵族,整天勾心斗角,所以出门远游。”
“等我回去以后,逐渐老了,再把这一路的见闻,说给我未来的子孙听,让他们知道133,这个世界是如此广阔,而不是只有那小小的树林和城池。”
法界有些疑惑:“树林?”
李德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跟你们唐国一样,我们那儿的贵族也有封底,而且家族姓氏一般就是封地名称。我们家的封地,就是某片树林。”
就在这时,法界目色忽凝,“腾”地站起,走出背风处,于寒风中望去。
只见极远处的天际,竟有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然后分散蔓延至此,飞快遮蔽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空。
“法界大师,怎么了?”李德踏步跟来,顺其目光看去,只见愈发昏暗的云天。
法界为所见之景震撼莫名,回头发现李德满脸疑惑,好似全然未见,不由道:“李施主,如此浩然异象!你没看见吗?”
李德更为茫然:“啊?这……哪有……”
闻言,法界回身,见其余商队成员皆是神色如常,只是偶有几个,好奇的看着自己这边。
他心里惊愕之下,逐渐明白什么,又往天际望去,只见光柱已无,但云层当中,仍偶有隐匿的金辉浮现。
法界但到底是个修行近三十年的和尚,虽震撼与疑惑交织,但仍勉强压下心绪,拿起手上佛珠捻动,却是再未说什么。
李德看着法界老和尚,默默折返背风处,从骆驼包袱里拿出草垫与厚被,一者铺于石头,一者批于背上,低声念起了经文。
他被弄得一脸懵,但只当宗教人员间歇性犯毛病,倒也未再追问。
黑夜笼罩大地,气温飞快下降。
人们披着被褥,挤在骆驼群中取暖,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法界亦是久久未眠。
作为宗教人员,他比普通人更清楚,这世上绝无神通法力,可是,下午所见到的一切依旧在他脑中回荡。
修行到他这般年月,寒冷已经没法再令其感到痛苦,但闻着骆驼的臭味,心绪不宁却让他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
法界刚刚警觉的坐起身,便见到某个持刀守夜之人,忽然嘶声大喊:“敌袭!马贼!!!”
…….
第198章
守夜者的嘶声大喊,顿令所有人惊醒过来。
李德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一把抽出身侧的罗马长剑,然后掀被站起,取下挂在骆驼上的盾牌。
从东罗马帝国出发,踏过敌对国大食(阿拉帝国),这一路遇到的艰辛和危险,已经把他过去所学熔炼到骨子里,成了一名优秀的战士。
连五十多岁的法界老和尚,也拿出了一根长棍。
他早年本就是大唐武官,否则也不会受命护送使团。
在所有人都拿出武器严阵以待后,地面的震动逐渐被马蹄声取代,一群模糊的轮廓,也逐渐出现在夜色当中。
商队的头领面色有些难看。
一般小型的游牧强盗,看到他们这么大一支商队,且人人手持兵器,在衡量过后,都不会轻举妄动。
但现在,仅凭马蹄声判断,这伙儿奔袭而来的马贼数量,就远远超出想象。
“破财免灾吧!”
商队头领在心里无奈道。
夜色中,一群马贼逐渐清晰,其到了一定距离后便停住。
商队头领辨认一番后,发现足足有近三十个马贼,站出一步,先用大唐官话喊道:“诸位好汉!在下多年跑商,明白道上规矩,所携财物,我取一成交予各位。”
“我们这一百多个带兵器之人,都上有老下有小,就指着跑商过活,这笔财物就是我们的命。此举已是折本,望诸位好汉海涵!”
法界听出,商队头领此话软中带硬。
而见话落,马贼没有丝毫反应,商队头领又让人用当地语言,乃至吐火罗语,突厥语,吐蕃语,轮番喊了一遍。
马贼依然毫无反应。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妙,尽管手被冻得僵劲,依然死死抓着武器。
马蹄声又起,却很缓慢,不似冲掠之势。
只见那群人控马徐徐踱步而来,逐渐逼近危险距离。
气氛愈来愈压抑。
那马蹄声就像是敲在心头。
“诸位好汉!还请停下,免得引起你我误会,徒起厮杀!”商队头领也是凶悍,一把抽出弯刀,厉声警告。
距离愈来愈近,马贼的面容终于清晰的映入众人眼中,的确是当地游牧者。
但令他们倒吸一口冷气的,却是那些马上之人,眼睛竟如野狼一般,在夜色中绽放着幽绿邪光,注视之下令人心神发寒。
为首的马贼看着众人,一边嘴角不动,一边却是往上扬起极大的幅度,笑得格外诡异。
“成为我们。”
他说出了一句沙哑压抑的陌生语言,但奇怪的是,在场之人竟然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李德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这伙儿马贼不是正常人,随即扭头看向队伍中唯一的宗教人员,压低嗓音道:
“法界大师,你看这……”
然而话未说完,眼角余光便见到那马贼头领,猛地看过来,顿令其剩下的话语卡在嗓子里。
这次,马贼头领另一边僵住的嘴角,也飞快上扬,眼中的幽绿邪光愈发旺盛,沙哑压抑的陌生语言也再度传出:
“终于找到你了……此段时空,承载概念的人物……”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见其皮肤下忽然冒出幽暗邪光,并且其整个体型还在随之膨胀,就如某种幽光粘液,正将其皮囊不停撑大。
这诡异的一幕,让这群古人皆是惊骇欲绝,于兵器颤抖中跄踉后退,某些还被石头绊倒,实实的跌坐地上。
“妖……妖怪!”
队伍里的大唐之人瞪大了眼睛,嗓音发颤的道。
而裹着头巾的大食人,则是嘶声大吼:“易卜劣厮(魔鬼)!易卜劣厮〃々!”
这一幕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李德简直呆立无言。
而对法界来说,或许是下午所见,已经在心中营造出某种铺垫,加上多年修行,心性本就远超常人,故此刻虽是骇然,但还没到失色的地步。
“咚!”
一棍砸在石头上,以闷响惊醒众人后,这老和尚连忙大吼:“还不快跑!”
就在这时,那马贼头领膨胀到了极限,连同着胯下马儿,已经完全失去原本的形状,变成了包覆着幽光粘液的庞大球形。
所有人在大吼中惊恐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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