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子宁
“哪有那种东西嘛。我随口说说的。”林德摇头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神的道德观与凡人道德，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广度和深度。”
“广度与深度？”
“凡人为了生活奔波，对异类总是抱有戒心与恶意。一国的英雄在另一国却是恶魔。所以凡人的道德大多束缚在自己的族类里，这是广度上的欠缺。”
“那么深度呢？”
“一棵树被砍伐，灌木却在树桩旁生长，一场火灾被扑灭，森林却枯死于虫害。一些在当时看来可惜的坏事，过百年后，说不定会有后来者受益，一些当时的好事，往后说不定也会酿出恶果。凡人总是用眼前的好坏，评价历史中大多人物，也无法从当下的善恶，看出未来的走向，这是深度的欠缺。”
米莉森点点头，她沉思了一会儿，问：“如果凡人也有同样深邃宽广的道德，能不能被看作拥有神的思维？”
“可以。不过大概率会被当成神经病。小概率会成为了不起的人。”
米莉森莞尔一笑，“为什么？”
“道德离不开它生长的土壤。在大地上，我也遵从凡人的道德。”
她转过身去，守护林德的后背，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林德凝视大茧，用灵感去接触茧中的米凯拉。
灵感过强的凡人，偶尔也会潜入神性生物的梦境，那些梦境里的景物来自于神祇的经验幻想，由于十分完备完满，土石草木都兼具形神，从物质微观的结构，到宏观的现象，以及历史运动的逻辑，一应俱全，因此对凡人来说，与真实世界没有两样。
正因如此，有些凡人进入神梦后，会以为自己穿越了异世界，或许永远也不会醒来。
林德潜入米凯拉的梦境，就像穿过一面水镜，眼前景物骤然改变，王朝灵庙苍凉的环境褪去，空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消散。
一转眼，他环顾左右，已身处王城罗德尔的下水道，漆黑的排水通道淤积烂泥粪尿腐食，比狗还大的蛞蝓攀附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变异的巨大老鼠在暗处窸窸而动，一切活物都在污泥里寻找食物，包括同类的尸体。
空气不但是臭的，而且是有毒的，粪尿的细微颗粒沁入肺部，让全身都散发出挥之不去的恶臭。
这里就是王城人遗弃噩兆之子的地方了。与垃圾与污水一起，送进这里。
林德心想，这大概不是米凯拉的过去，而是蒙格的经历。不过梦境的主人，依然是米凯拉。他已经觉察林德到来，只是还没有现身。
身处对方的梦境，林德的状态也与普通人一致，没有神力，甚至没有魔力，不过他的律法仍在。
方才刚与真实之母交过手，林德对这类梦境世界也已经轻车熟路，因此大大方方地当着客人，等主人家做出回应。
漆黑的下水道里，有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林德回头望去，来的是两头噩兆之子，它们体格相近，身上的角与鳞片分布虽然混沌无序，却也有几分近似，这是一对噩兆兄弟，同样阴沉，同样冷漠，步伐却很协调，看得出兄弟二人常年携手并肩，互相扶持。
噩兆兄弟各自扛着猎物，肩头挂着一串串鼠脑与鼠尾，这是下水道生物没有毒性的部位。
他们朝林德迎面走来，却看不见他，径直穿过了林德的身体，仿佛他只是一道幻影。而林德却亦步亦趋，跟上他们的脚步。
这两个噩兆一定是蒙葛特与蒙格兄弟。此时他们还只是半大小子，或许只有八岁，身高倒是已超出林德这个成年人。
林德仔细审视，这两个噩兆里，把身上的弯角折断的，想必就是蒙葛特，此时的他还挺肥的，看不出多年以后的瘦削模样。噩兆之子是喝水都能长胖的体质，天生就适合当战士。
兄弟二人走不过多久，拐角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更多噩兆之子走出来，他们的体型更小，围着蒙葛特兄弟，一言不发地从他们手中接过食物，当场就生啃起来。
按理说，以噩兆之子的体格，三四岁都能与狼群搏斗，下水道里多的是老鼠，应该不至于挨饿。
林德倒是很快猜出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其他强壮的噩兆之子不允许他们捕食。就像在狮群里，总是雄狮率先进食，随后才轮到雌狮，等狮群结束进餐后，鬣狗才能上前啃食残躯。下水道的社会是动物社会。
果不其然，几头强壮的噩兆之子尾随幼儿们，发现了偷偷喂养的蒙葛特兄弟，双方没有什么废话，当即大战一场。
这是法环还未碎裂的时代，蒙葛特兄弟二人还不是碎片君王，故而被一通狠揍，要不是他们拼了命打残对手，恐怕下场凄惨。
那几个被喂养的噩兆之子早就逃跑了，战斗过后，只剩兄弟二人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走进生锈管道。
罗德尔王城地下空间深邃复杂，仿佛一座城池，最底层有密道与黄金树的根系相通，没人知道下水道里藏了多少秘密。
林德跟着兄弟二人来到一间地下室，蒙葛特进门后点燃火把，跪在玛莉卡雕像前默默祈祷，他攥着一枚圣印记，施展祷告疗愈伤势，给自己与蒙格疗伤。
等兄弟二人都痊愈后，蒙格看也不看那玛莉卡的雕像，扭头出去，并不曾道别。蒙葛特看向他背影的目光比石头还沉重。
由于蒙格才是这段经历的主人，所以林德也只有跟随他，一路在管道里穿行。
他是要去哪儿？
沿途的景象越来越破败黑暗，连无处不在的老鼠都销声匿迹。
蒙格来到一片污秽的水池旁，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一路潜泳。林德伸手开启一道门扉，走了进去，身体化作虚无，就像鬼魂一样钻入水中，连水波都没有惊起。
渡过污水，他们就抵达目的地。
从水下钻出的一刻，林德也不禁赞叹。
在暗无天日的污秽之地，竟然藏着一片缤纷繁丽的花丛。
天井漏下的光柱照亮洞窟，花海中站着一个金发白裙的孩子，沐浴光辉，长发仿佛太阳。
蒙格湿漉漉地站在远处，浑身臭烘烘，身上还带着伤势，他冷硬的脸颊，露出羞惭与愧怯的表情。
金发女孩漫步穿过花海，轻轻拉起噩兆之子的手掌。
她比光更明亮，比花更丰饶。
她是神人米凯拉的半身，托莉娜。
409.第408章 第四百七章 有情托莉娜，无情米
圣洁无垢的托莉娜牵着浑身污水淤泥的蒙格。卑贱到尘埃里的噩兆之子，遇到这样一个美与善的集合，便把她当作心里一切美好的寄托。
“米凯拉……”蒙格拉住托莉娜的手，却呼唤着神人的名字，“我来看你了。”
“你受伤了？又和他们打架了吧？总是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蒙葛特会治好我的。”
“是的，他是个好兄长。你们一定要互相帮助。”
“但我不喜欢他。我的兄长，太天真了。他以为只要锯断角，拔出鳞片，就会被接纳。母亲从来都是冷酷的人。”
“别这么说，你的母亲其实深爱你们，也爱交界地的每个生灵。蒙葛特能学会祷告，不也是得到了玛莉卡的恩赐吗？”
“我不需要谁可怜！”蒙格大吼，随后又慌张地看着托莉娜。
白裙的少女扑哧一笑，“是，你不需要谁可怜，因为你是蒙格，力大无穷的蒙格，你以后要做君王。只是你现在还太弱小，明白吗？”
“……是，我都知道。”
托莉娜像个年幼的母亲，硕大的噩兆之子宛如忠狗匍匐在她身边，她轻轻拂过蒙格的弯角，给他戴上花环，用露水清洗他的脸颊，温柔的手掌拂过他粗糙如岩蟒的皮肤，却让这个少年浑身都在颤抖。
阳光洒落，她的金发仿佛流淌的丝绸，丑恶的怪物痴痴仰望。
林德看到眼前景象，已知晓了那位神人的计谋。
世上有一种真正无敌的方法，那就是成为所有人的朋友。然而没有谁可以让所有人都满意。因此魅惑他人，也就成了一种绝妙的手段。
魅惑有很多种方式。《哈利波特》世界三大不可饶恕咒的夺魂咒就可以让中咒者言听计从，这是使用魔法手段，强行控制心灵，是巫师的伎俩。不过普通人也可以做到类似的效果，譬如一个绝世美人，就能让异性神魂颠倒，或是通过催眠、药物等手段，让人意志沉沦。
但除了各种各样的奇技淫巧，还有一种最简单也最长久的方法，那就是用真心换真心。
玛莲妮亚之所以对米凯拉不离不弃，生死无悔，那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互相扶持，一方已经成为另一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诞生出无我无私的爱，哪怕牺牲性命，也要让所爱之人幸福。
对不理解这份感情的人来说，这种爱简直如同毒药一样恐怖，但对他们自己，则是至甘至清的蜜糖，滋味恒长。
米凯拉的魅惑就是如此，他在梦境里出现，顺着记忆追溯至每个人的过去，悄无声息地篡改一部分，将自己的存在添入其中，一同经历生活的悲喜，一同历险成长，自然情比金坚。
哪怕被魅惑者清醒过来，知晓自己的过去被篡改，也很难对米凯拉动怒。这就是真情的力量，再坚硬冷酷的人，内心总归有柔软的地方，那是他曾经弱小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困惑的时候，迷茫的时候，米凯拉总能找到这些时刻，对他加以引导。
正所谓青梅不敌天降，而天降的青梅竹马，更是举世无敌了，根本没有谁可以抵挡。
林德伸手打开数百道门扉，门后的景象都是蒙格与托莉娜相遇。
有蒙格还是幼儿时，在女王寝宫的产床上，浑身血淋淋，在微微的寒气里颤抖，周围侍者的神情多是惊愕恐怖，高高在上的玛莉卡女王站在床边，挥手切断了脐带，命令侍者将噩兆之子遗弃。彼时托莉娜握着新生儿的手。
有蒙格在下水道里翻动垃圾堆，与蒙葛特一起搏斗巨鼠，身受创伤。彼时托莉娜出现在他身边，用甘露清洗伤口。
有两岁的蒙格悄悄从井口爬出，观察鼎盛时代罗德尔的夜景，他看到王城的繁华壮美，居民的幸福欢乐。这一切都与噩兆之子无关。蒙格的心有多受刺痛，等他遇见从街角走来，抱着一块偷来的白面包的托莉娜时，就有多么高兴与愧疚。
有蒙格长大成人，在梦中得到真实之母的感应，获得力量的欣喜若狂，立即跑去与托莉娜分享。
有蒙格与蒙葛特两兄弟联手收服下水道所有噩兆，志得意满，同样在夜半将心中对权力的渴望一一倾诉。
到后来，法环破碎，王城战乱。蒙葛特挺身而出，本体坐镇艾尔登宝座，与圣树派系联合，共抗叛军，分身号称噩兆妖鬼，外出迎敌。蒙格与兄长联手，心思却早已飘远，想要建立自己的王朝。
蒙格如何从一个噩兆之子，成长为鲜血君王，这一切本是他孤独的旅程，如今却多了一个人。
所有经历被林德尽收眼底，他也只能感慨米凯拉的好手段。
对于这样的神人来说，实在是很难以凡人道德去界定他的行为了。他爱每个人，而爱他的人则要为他奉献自己。
不过蒙格并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物，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枭雄，哪怕米凯拉得到他的真心，但蒙格只爱自己，绝不可能为了米凯拉而牺牲。
因此，米凯拉选择用利益绑住了他，用自己神人的身份，献出王的位置。
蒙格无法拒绝诱惑。
在这些记忆中，林德清楚看到，蒙格能从圣树带走米凯拉，根本就是事先得到了托莉娜的指引，让艾布雷菲尔的重重守卫形同虚设。这是历史的真相，而不是捏造的记忆。米凯拉看似被动，但蒙格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他做嫁衣。
自私的蒙格终究会选择拼死守卫米凯拉。
爱与利益，寻常人面对其中一种就会臣服，何况米凯拉同时掌握了两样呢？
林德简单看完蒙格的人生，随后关闭了所有门扉。
眼前的花团不知何时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了托莉娜，也没有了蒙格。
踏——踏——
花田深处的阴影里，又走出一个人来，他同样一头金发，稚气的脸庞雌雄莫辨。
他是梦境的主人米凯拉。
不同于充满母性的托莉娜，米凯拉是冷静的，一个爱所有人的神，却比任何人都无情。
毕竟批发天降青梅也要付出代价，用真心换真心太多次，恐怕都忘了自己的真心是什么模样。
林德对米凯拉的主动现身也不感到意外，颔首致意。
“终于见面了，米凯拉阁下。”
“你好。”米凯拉站在林德面前，“我睡了好久，已经不知晓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事。远道而来的客人，能为我解答吗？”
“能亲眼去看，就不必要让别人告诉你。你如果想知道，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林德闭上眼睛做出倾听的样子，“嗯，玛莲妮亚和葛孚雷打起来了。”
米凯拉对这个挚爱的孪生妹妹，也不感到担忧，相比玛莲妮亚炽热的忠诚，米凯拉的平静都显得刻薄寡恩了。
“我也很想去看看。我也想阻止妮娅与葛孚雷大王交手。可我现在做不到呀，我被鲜血困住了。”米凯拉忽然露出温暖如春风的笑容，“你能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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