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沉吟至今 第116章

作者:苦与难

  那座久负盛名的大沽灯塔的气灯如真正辉世的宝剑,旋转著切割雨幕最幽远处如深渊的黑暗。

  气灯偶尔切过距离码头还有些距离的公路一侧,会切出一个稍显瘦削的影子。

  路明非的眼角微微跳动,蹲在看上去已经废弃了许久的安保亭的屋檐下避雨,他的全身都湿透了,从长风衣到手工定制的皮鞋,连带著背后那个装著七宗罪的登山包,都在湿漉漉的往下淌水。

  他夹著烟的手指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头发因为被雨打湿而显得油光水滑,眼帘垂下,遮住眸子里暗淡的光。

  人的脑子就这么大,想的事情多了就容易走神,路明非本就有些心乱如麻,稍一走神路痴的属性便又发作了。

  这厮在那些机场外的大巴里随便挑了一辆,想著怎么也能把自己载回TJ市区,可想来那个懦弱的孩子真的没有远去,他总在路明非疲惫不堪的时候轻轻叩击他的胸膛,就这样威严强大沉默寡言的卡塞尔屠龙英雄路明非就轻而易举地卸去了他那些坚不可摧的甲胄彻底把最虚弱的模样暴露了出来。

  失去了高帅富的人设之后果然路明非的本质就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哭鼻子的小孩,衰神附体也算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辆机场大巴没有载著他去往TJ市区,反而向著港口的方向一骑绝尘,路明非一路上心事重重昏昏欲睡,表情一时狰狞一时迷茫,吓得旁边的大叔心想这倒霉孩子不会是精神分裂吧屁股挪著挪著便换到了后座。

  凌晨时分,大巴进了总站便不会再发车了,路明非实在无处可去,又委实觉得自己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是不要出现在别人的面前为好,便找了这么个荒芜僻静的地方暂且避雨。

  雨幕下深夜的路面空荡荡的,信号灯始终亮著单调的黄色,路明非忽然觉得如此无助。

  莫大的无力感像潮水涌上他的全身,回到这段时空之后,时至今时今日,他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痛恨弱小怯懦的自己,因为那样的路明非真到了要拼命的时候都只能藏在酒窖里酩酊大醉。

  路明非本以为这一次自己手握刀剑,脚下踏著荆棘也一往无前,什么该死的悲剧,什么注定的死亡,什么终将来临的诀别,都要被他挥刀斩断!可命运的洪流突如其来,如此恢宏不可阻挡,滚滚向前要将他这只小虫子淹没碾碎!

  在命运这样的东西面前,路明非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苍白无力。

  路明非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清晰地意识到他脚下那条通往未来的路在面前分叉了。

  这就是小魔鬼说的,命运的岔路的意思吗。

  果然遇见的时候一切的挣扎都显得无力。

  这时候如低音炮般的引擎轰鸣沿著山路由远及近,路明非露出一丝愕然的神情来,他如今也算是玩车的好手,自然能听出能拥有这种引擎的车显然不是什么机场大巴,可又会有哪家的少爷小姐或者总裁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开车到这种地方来呢?

  路明非朝著声音来的方向看去,司机显然在这种天气里开了远光灯,雪亮的大灯撕裂漆黑的雨幕,晃得路明非几乎睁不开眼睛。

  镜面般光滑的车身流动著火焰的颜色,像是在暴雨中盛开的赤焰。

  红色的法拉利在转过拐角的时候掀起一人高的水墙,随后刹车片咬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它在不远处已经将车速降了下来,碾过路面能淹过脚踝的积水,缓缓地停在路明非的面前。

  路明非缓缓起身,他的表情介乎于怯懦将要哭泣的孩子和暗暗发狠要拼命的亡命徒之间,可此刻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了,所有的表情都像是被冻结的贝加尔湖那样在那张委屈巴巴的脸上凝固了。

  世界都好像在此刻寂静,雨声越来越远。

  路明非呆呆地隔著雨幕和法拉利的玻璃窗去和那里面的人对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好像漫不经心,可紧紧抿起的嘴唇却又好像在无声地述说些什么。

  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微微摇晃,好像晃过了时光的荒原,命运在此刻交汇。

  车窗缓缓降下,诺诺的眼睛里倒映著灯塔切出的利刃,她还是那么锋利美丽,像手持刀剑从天而降的天使。

  “帅哥,雨后散心啊?上车咯,我带你回家。”诺诺看著路明非的眼睛,伸手摸了摸这个孩子的脑袋。

  时隔多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放映厅,从灰扑扑的水帘洞里捞出来一只蠢兮兮的傻猴子。

  “师姐……”路明非的声音低沉,又很疲惫,可一根手指屈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弹。

  “先上车再说咯,你是我小弟诶!有什么事情姐姐我都罩著你!”诺诺大大咧咧地说。

  路明非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有点发红,积攒了那么久的疲惫和委屈真的就要汹涌而出。

  他在副驾驶上扣好安全带,耳边诺诺忽然轻声说,“师弟别哭,我们哭的时候欺负我们的人就笑,我们不能哭,我们的眼泪不会给那些欺负我们的人看到。我们要打碎他们的牙齿,我们要和他们拼命,哪怕最后要死掉,欺负我们的人也要遍体鳞伤。”

  分明是旖旎的咬耳,声音也平静,说出的话却是从心底深处升起的发狠。

  路明非愣愣地去看那双好像荡开涟漪的冰湖那般化了的红色眸子,他想世界上少有车可以跑赢时光,而法拉利在他心中就是这样可以胜过时光的好车。

  那么多年过后,当我又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你还是开著这辆车来接我啦。

  诺诺嘴巴里嚼著一枚坚果,单手把著方向盘,另一只手则把坚果袋子递给路明非。

  这么看她的侧脸居然有点像是仓鼠,还挺可爱的。

  卡塞尔学院的驾驶课算是高难度实践科目,能拿到高分的人并不多,诺诺和路明非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这辆大概是从某个阔少朋友那里借来的法拉利在她的操控下化作红色的闪电疾驰过积水的城际公路,溅起高墙般的水幕。

  路明非遥望很远处城中的灯火恍惚间又回到了第一次坐上这辆车的那个夏夜。

  就像是时光倒流。

  “师姐你就跟个哆啦A梦似的,随时随地都能掏出红色的法拉利来。”路明非说。

  “我有个哥们叫邵一峰,还记得你们市里有个纳税大户叫黑太子集团不?他是黑太子集团的少东家,我让他提前把车送来天津,落地就能用。”诺诺随口说。

  “嗷嗷嗷。”路明非点头如捣蒜。他确实是知道黑太子集团的,也真的见过邵一峰邵公子,读高中那会儿路明非和苏晓樯走得很近,在别人眼中他俩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苏老爹也常叫上路明非一起参加老苏家的家宴,俨然一副不把路明非当做外人的态度。

  路明非那时候也确实脸皮厚得能跑马,人家叫他去他就去,总之读高三有一次在苏晓樯家里路明非见到过和邵老板一起来做客的邵公子。

  外界常传闻邵公子乃是英伦贵族学校毕业,生得一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好皮囊,真是能力压路明非楚子航的传奇美男子。

  可实则邵一峰身材五短,穿得倒是人模狗样,最是喜爱结交影视名媛,路明非便也只能说谣言止于智者了。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猥琐的小胖子是怎么被传成风流倜傥的英伦贵族的。

  “嚎什么嚎,你以为你是小狼崽子呀。”诺诺翻了翻白眼,“我每次回国都从邵一峰那里借车,我自己的那一辆一直留在学院。”

  路明非跟个土拨鼠似的在那用门牙啃坚果,心里还在想著夏弥的事情,便表现的越发坐立难安起来。

  “说起来师姐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身上肯定是没有追踪器的吧。”路明非有些狐疑。

  诺诺的小脸有些发烫,一抹不易察觉的嫣红浮上她素白的肌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这样一来路明非就更加狐疑了。

  可眼看师姐大概是不太愿意多说,便也没再多问。

  可他还是隐隐有些猜测。路明非对自己的反跟踪能力很有自信,他的各项能力水准即便在执行部的正式专员中也堪称王牌,远不是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们可以比较的。

  “师弟,你是有什么心事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你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诺诺的眼睛里倒映出城市的灯火,璀璨艳丽,让人沉迷。

  “刚才我在机场遇见了校长,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路明非将法拉利开了的窗户开了一丝缝隙,把手伸出去,在风雨中抖了抖烟灰。

  他其实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抽烟,可很多时候酒精和尼古丁都是能够使人麻痹的物质,那些绝望,那些愤怒,那些彷徨,那些悲哀,都在烈酒与香烟的薰陶下渐渐崩塌。

  在弥漫的香烟烟雾中,路明非深深地叹息,他用低沉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缓缓地转述了昂热对他发出的威胁。

  哪怕仅仅不过是再回想一遍,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依旧让路明非感到愤怒。他的眼睛里,瑰丽的黄金瞳在此刻暗淡得像是生锈的金子。

  在这个世界上诺诺是路明非最信任的人,因为他们的心中都埋藏著一个共同的不能告人的秘密,那个秘密与时间、与因果,甚至与命运都存在著很深的关联。他们都是从未来回来的人,他们本就该相依为命,赤诚相待。

  诺诺静静地聆听路明非的转述,她表现出了路明非印象中的强大、坚韧与冷静,那双深红色的眸子冷冷地平视著前方,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

  直到路明非将昂热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诺诺,整个车架中都变得死寂无声。

  夏弥就是耶梦加德这件事情,诺诺和路明非一样当然早就知道。上一段时空中那个倔强的小妞儿直到最后也没能和楚子航、和这个世界和解,最终被杀胚用淬毒的折刀刺穿心脏。

  可这一次的小龙女似乎和上一次又有很大的不同,她把对一个人的爱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这种情感不该出现在龙的身上,更不应该出现在龙族的君主身上。

  夏弥和其他的君王都不相同,是可以被接纳的那一个。

  所以诺诺其实也在有预谋地去和那个看上去有点精灵古怪的女孩接触,她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也是很好的朋友。

  诺诺是个很讲义气的女孩,她觉得夏弥是自己的朋友,也觉得夏弥是路明非的朋友,所以这事儿根本没得选,她觉得昂热选错了威胁的对象。

  可当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看向身边蜷缩起来的男人的时候,诺诺又突然迟疑了。

  说出那些话对路明非来说好像就已经用尽了一切的力量,他此刻的疲惫已经完全不加遮掩,只是沉默地抽烟,呛人地烟雾在车架中弥漫。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飞扬的神采,眼角也不再耷拉著了,可看上去比过去的任何一刻都要更没精神。诺诺知道这小子是个很擅长隐藏自己的人,她也知道师弟如今是要干大事的,总得学会藏拙,如此看来甚至连他平日的神态都只是一种伪装吧。

  雨幕中奥丁的凝视消失了,神不再关注他,两个世界之间的间隙被彻底封闭,如山如海的火光静谧下来,路明非反而觉得更加安宁,他默默地眺望远方,神色中透著隐隐的悲意。

  诺诺已经明白了路明非的选择。因为那种隐约的悲哀混在经久不散的烟雾中,好像渐渐涨上的潮,连她也浸在其中,感到伤怀。

  路明非只是在想,路鸣泽说得对,命运的迷宫中前往终点的路上人可能会遇到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在终点与那些东西之间做出选择,就等于是关掉了命运的一扇门。

  今天命运在路明非的面前分开了岔路,他很快就要做出选择,当他踏上那条其实根本就不用选的长路,另一条路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可这种无助的感觉,可这种你想要拼命都不知道该找谁拼命的感觉,真是愤怒啊,愤怒得想要把这个世界都烧掉。

  沿路所有的灯忽然在此刻亮了起来,仿佛黄泉古道两侧长明的烛火,火光摇曳著照亮了雨幕的深处,诺诺就沿著这样的道路向著TJ市区开去。虽然暴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但那座城市和那条长路像遍是烛火的天主教堂,映在黑暗中男孩的眼里像是粲然的星河。

  诺诺心中一动,居然有些恍惚,她忽然有点分不清。

  她不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孩子到底是今天那个背负高山在荆棘中前行的路明非,还是很多年前那个被自己从放映厅中带出来耷拉著脑袋怂怂的衰小孩。

  诺诺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了。

  如果是今天那个路明非,那只需要一个拥抱,只需要站在他的身边就好了吧,那样的家伙能处理好一切,他的心比石头都要坚硬才对,只为了击碎宿命而活著,她能做的就只是抱住那副同样坚硬的、似乎披著甲胄的身体。

  可如果是那个衰小孩呢,诺诺的心中涌出来一股悲伤。要那个孩子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他一定很痛苦吧,痛苦得说不出话来,痛苦想得要放声大哭。诺诺收过很多小弟,可就是见不得路明非哭,因为他太像是小时候的她了,看到那个又衰又怂的孩子哭泣,她就想起自己遇到过的委屈。

  最终诺诺只是静静地开车,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车里只剩下男孩沉重的喘息,还有那些呛人的烟雾。

  “我们去那里,去这个故事的结局发生的城市,可以吗,师姐。”路明非低声说。他的眼帘低垂著,诺诺又见到了那个虚弱的路明非。

  男孩的声音温和,低落,又像是卑微到尘埃中,因为他做了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的选择,那个选择其实早在校长那辆罗尔斯罗依斯上他就已经做出了。

  路明非抱紧了七宗罪的匣子,缓缓的把自己缩进座椅里,像是小小的、在外面打架过后受了伤的小狗,后视镜中那双很少在诺诺眼前透露出疲惫的黄金瞳如此黯淡,像是蒙上了淡淡的阴翳。

  那场似乎要为某个人送葬的雨还在铺天盖地地下,路明非知道自己就要失去一个爱自己的人了。

  他的心中有个声音在喊,懦夫,路明非,你这个懦夫!

  是,他是懦夫,在面对不同的命运时,他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悔恨、愤怒与痛苦必将伴他终生,这是这个世界对怯懦者的惩罚。

  他活该受罚。

  ——

  那棵老得快要死掉的梧桐树居然在这一年的春天抽出了新芽儿,刚学会飞翔的幼鸟蹒跚著从老楼的楼顶滑翔下来,只差一点就要撞在树干上,摇摇晃晃著在枝桠上站稳了,便见到一大群圆圆肥肥的小笨鸟站成一排好奇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夏弥拎著大包小包,在百叶窗切出如细碎金子的阳光中跑过,楼道里弥漫着烧鱼晚饭的香气,鞋跟留下的声音好像一首轻快的音乐。

  “我回来啦。”女孩推开门大声说,眼睛比阳光还要明媚。

  回答她的是风吹著树叶的哗哗声,阳光铺面而来,在背后留下修长的影子。

  幼鸟们的瞳孔中倒映出闯进来的那个小小的、白白的女孩。

  夏弥踢掉脚上的拖鞋,扔开手上提著的黄色购物袋,袋子里是些肉类和青椒,大概是那个女孩今天的午餐。

  敞开的窗户吹进去五月的微风,轻轻撩动她白色长体恤下的裙裾,如雪下盛开著繁花。

  女孩跳上那张放在整个房间最中央的大床,用被子裹紧了全身,又把脑袋埋了进去。

  片刻之后夏弥坐了起来,慢慢地拉下遮脸的被子,歪著头望向那些圆滚滚的幼鸟。

  这时候隔壁隐隐传来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丁零当啷作响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和略有些重的油烟味。

  人间的烟火气就这样铺天盖地地席卷了女孩,她怔怔地望著那些鸟,忽然就噗嗤笑出了声。

  夏弥跳下床,在墙角的五斗柜子里东翻翻西翻翻,终于找到那个被迭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压在下面的信封,信封鼓鼓囊囊的,上面的封条也被拆开了,她就把这东西抱在怀里又跳上那张小床去,笑得很开心,还有点傻乎乎的,像是个很好骗的傻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