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转校生
郑修远露出一丝冷笑:“我在花州长大,同文局的知事换了许多了,有的上任就开始捞钱,有的想要做一番事业,有的在垂死挣扎,大家多多少少都做了一些事情,但没人像李白龙这般先兵后兵、连打带吓的……”
叶老板也一直在思考李某人的动机:“说实话,看不明白。他打高必进我能理解,夺回同文权柄我能理解,索钱也好,报复也罢,拿捏我们,扶持陈柏棠开店,甚至搞实名制,都能看出动机来……这个征文是要做什么?”
郑会长一直闭目沉思,此时露出一丝笑容。
他说:“这可能是个好消息。”
“什么?”
“我说过,我从小到大,见过太过同文局知事了,他们上任,做事,被训斥,最后或贬官,或撤职,无一例外。同文局的主官啊,是个要命的地方,里面的池水,深得谁也探不来……”
郑修远慢慢坐起身来,睁开眼睛,露出智慧的笑容。
“我年轻的时候问过我爹,问他说,同文局的知事们所做的事情,有些我明白,有些我不明白。”
“明白的事情有,捞钱创收,吃拿卡要,玩戏子,逛窑子,有时候这些当官的只要张张嘴,我就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不明白的事情有,推广活字印刷,下县下乡教人识字,硬往各大书局摊派一些老掉牙的传记话本,搞一些莫名其妙的茶会和游会……”
老郑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怀念之色。
然后他说道:“爹那时候跟我说——你记住就行了,你能看明白的事情,就说明是同文局官员是为私欲主动做的,你看不明白的事情,便是他们为政绩官位甚至性命不得不做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一直在试图挑战自己会长权威的叶老板,面容慈和,微笑问道:“你懂了吗?”
叶老板听出对方想占便宜,虚着眼道:“连你这当儿的都懂了,我岂有不懂的道理。”
口舌之快,本就一笑而过,两人对视一眼,哈哈一笑。
“你的意思是,这是李白龙试图以同文知事的身份做的政绩?”他眸光闪动,抬手轻轻一斩,“那我们给他搅黄了,他岂不是就……”
郑修远喝道:“小心些!他现在如日中天,高必进和卫春芳都被他送进牢中,知府不回,他就能在花州呼风唤雨……你怎么搅?搅得明显,他直接掀桌子收拾你,你怎么应对?让作者搅,他直接让人实名,怎么办?”
“别急,别急。”
叶老板压低声音,微微一笑:“忘了咱们先前说的吗?花州文坛,掌在咱们手中,可不只是因为咱们有钱有势,而是因为,花州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控制在咱们手里的……李白龙管天管地,还能管芸芸众生爱看什么吗?”
郑修远却没想到这一层。
他只是想,历代同文知事都试图折腾政绩,可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会被训斥。在官员考评中,同知们总是莫名得个下或者下下,就像是舔狗一样,无论舔得多用力、多用心,全都是在感动自己,朝廷只觉得你是个傻逼。
郑会长以过来人的经验看,李白龙做这一遭,多半也得吃力不讨好。
既如此,就可以先假意赞同他,然后观其自败。
但现在,老叶的提议,看起来居然也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
郑修远忖度一会儿,迟疑道:“刊报已经被李白龙控制了,这厮大权在手,州中无人可制,我今天在同文局里,走得晚了些,还听李白龙去训刊报的管事们,教他们‘以后记得中肯一点,要学会叼我的飞盘,我说什么,你们要学会以各种角度解读、赞同和说公道话’……好欠揍的嘴脸。”
他说到这里,越发无奈。
“让作者发动读者,这一条路也不行了,那些不敢实名的作者吃这一吓,决计不敢跟李白龙作对,便是不在乎自己身份暴露的作者,多半也要掂量掂量跟李某人对着干的下场……如之奈何?”
叶老板说道:“不用刊报,不用作者……不知你们发现了没有?这两种渠道虽然好用,可很容易被官府控制。”
“李白龙只需要请去刊报的老板主管们,便能决定报纸说什么。李白龙只要能威胁到作者们的人身自由,就能让穷酸们闭上嘴巴。但有一点,花州芸芸众生,上百万张嘴,他岂能管得过来?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刊报,每一个人都是作者,每一个人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谁都管不过来!”
说到这里,叶老板无奈道:“可惜,可惜,没有一个方便的刊报,能让普通人的声音也能被许多人听到……不过用来对付李白龙,倒也够了。”
他森森然道:“怎么说?哥几个?李白龙搞什么‘主旋律征文’,无非是逼着作者们去写歌功颂德之文章,老百姓是讨厌这个的。”
“我们先暗示一些不怕实名的作者写得烂一些,然后操纵舆论,让她们的读者觉得,是‘李白龙逼迫姐姐大人写不爱写的东西’。”
“愤怒从她们燃起,便能引导舆论,形成‘厌恶征文’的文化环境,这样一来,花州街头巷尾,就会对这些所谓的征文作品持抵制态度,让李白龙折腾的所谓政绩草草收场……若是你猜测为真,他做不好本职工作,恐怕朝廷也饶不了他,历代同知就是他的下场!”
说到这里,叶老板狠狠竖掌虚斩。
“他若被朝廷训斥,气焰就会压下去,做不出政绩,早晚也得败亡,他想勒索我们的钱,夺我们的生意,分我们的蛋糕,打破花州的文创环境,弄一些外地的书来扰乱我们的生意,那我们就还以颜色!”
说完,他目视左右,张口问道:“怎么说?”
啪的一声,郑修远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掌,用力一晃。
其他人也聚集过来。
“征文征文,征个鸟文!”叶老板咬牙笑道,“表面配合服从他,背地里给他搅黄了!他妈的,玩舆论,李白龙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呢!”
郑修远人老持重,他突然有些不安。
眼前胜券在握的情形,很像李白龙刚入主同文局时的情形。
那时候无论官商,大家都觉得会赢。
结果呢……
不过他还没有傻到公然说这种败坏士气的话,只是在大家商量好对策后,私下去找了叶老板。
郑会长开门见山,径直问道:“输了怎么办?”
叶老板看看左右:“啊?”
私下对谈,不需遮掩,郑修远低声道:“先前大家都觉得李白龙不懂官场规则,不懂花州水深,结果官场被一劈两半,云江都给他掀了。我们现在说他不懂舆论玩法,要搅黄他的政绩,让他自败——如果还是输了呢?”
叶老板纳闷道:“不会这么邪门吧?舆论都玩不过他?”
郑会长叹了口气:“万一呢?万一他直接给你弄个邪的呢?”
“那就说明,我们完全不是对手了,李白龙不仅想搞政绩,还想弄书局分我们的蛋糕,陈柏棠的摊子只是开始,戏剧,曲艺,青楼,恐怕他什么都要搞,我们如果这次都输了,就证明我们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叶老板沉吟片刻,缓缓道:“之前我们说,不能为了对抗狼,引老虎入室,可如果闯进来的是龙而不是狼,那么……”
他的目光看向云江方向。
大江宽阔,千帆相竞,通衢之地,这是花州的生命线。
“就只能请江上的人来了。”
叶老板吐出一口气:“李白龙背景通天,不仅是昭王征君,灵御派好像也很看重他……除了那些位,我想不出谁还能在花州对付他。江上的人虽然想踩进来,可他们比李白龙懂规矩,而且更加尊敬我们。”
郑修远垂下眼帘,良久才说:“再看看吧。”
生意做得好好的,若无必要,谁愿意请个主人进来。
叶老板也点头:“好,咱们先跟李白龙比划比划,看看后效。”
约好之后,他们各自回去通知旗下作者,并且着手进行舆论战的安排。
同文局忙碌竟日。
第二天清晨,郑修远刚起床,便听到气急败坏的叶老板在外面喊:“老郑!老郑!祸事了!李白龙这厮,不当人子!”
郑修远忙穿衣穿鞋,出去相见。
便见到叶老板挥舞着一份报纸,双目圆睁,几乎咬碎钢牙。
会长大人接过报纸,便看到头条的征文通知。
叶老板指着一行字:“看这里……他妈的看这里啊!”
“所有参赛入围的优秀作品将由同文局指定合作伙伴独家刊印,并作为首届精神文明建设优秀作品集中面向江北道发售,销售所得金钱,在扣除成本费用之外,将按照商定版税比例向作者进行分成支付……”
郑修远看到这里,眼前几乎一黑。
狗官!
白花花的银子,居然跟穷鬼分成!造孽啊!
第137章 贞芸劫
今早的同文局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客人昨天临近傍晚,便派人来请李白龙赴宴,当时便被李局训斥一通,强调了“官场纪律要注意”,有事就光明正大地来说。
于是今早,便有一位衣衫素净、不戴钗环、眼圈微红的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来到了同文局二堂。
两边见礼。
那妇人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透出一股奇异魅力,那是一种有别于少女的风情,婚姻和岁月在高贵的身躯上留下了令人回味的潮韵。
“高夫人,请坐。”
京官嫡女,出身高贵,小名叫做贞芸的,先皇年间被父亲榜下捉婿,嫁给了新科进士高必进,这些年随着丈夫宦海行走,直至花州。
她见过世面,既是大官嫡女,又是高官贵妇,遇到大事,也不会像寻常妇人那边六神无主、哭哭啼啼,她为丈夫而来,却没有激动表现,而是看一看二堂的陈设,来奉茶的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男性差役,便说道:“李知事为官果是清廉,比外子要强上许多。”
这样说着,眼圈便顺势红了,开始抹泪。
“我一早便知道,他为官不谨,有权胡为,早晚会有栽倒的一天,只是没成想,竟犯下了如此该死的罪过!”
她捂住心口,哭道:“这下好了,他关在监牢里,倒也清净了,留下我在外面担惊受怕,不知何时,抄家的公人便要上门……”
李白龙见她梨花带雨,也不动声色,也不上前相劝,只是说道:“夫人言重了,强调一下,我只是从四品州官,没有资格关押审问本州同知,尊夫只是被‘两限’而已,官身仍在,体面仍在,只是要在本衙的管束下限时交代问题。他是否有罪,怎么处理,得看朝廷诸公研究决定……”
高夫人见他推个干净,知道装可怜无用。
她咬咬牙,直接开门见山。
“大人!”只听她凄婉呼道,“妾身也不想丈夫被革职问罪啊!”
“……”
这妇人!说甚么!
继而又听高夫人说道:“妾身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实是那死鬼惹事在先,冲撞了大人,被惩治处罚、丢官罢名也是活该。只是通宁大罪,岂是等闲?朝廷一怒,高家满门难保……”
她拜倒在地,嘤嘤哭泣道:“夫妻一体,妾身跟着高必进享尽荣华,他获罪罢官,跟着吃苦就是,没什么怨言。只是高家满门良贱,多是无辜之人,他们若因被高必进牵连获罪,妾身此生难安……请大人给条活路!”
梨花带雨的贵妇,衣着素净如雪,竟多了些我见犹怜的俏丽,叩拜在地,身段凸显,恐怕一般人来了都把持不住。
李白龙早已起身,走到一旁,避开了她的大礼。
“夫人不必说这等话。”
李白龙淡淡道:“你与高必进夫妻一体,这些年他为官如何,您自己清楚。即使无通宁大罪,只论此人在花州为官时的种种渎职罪行,判他罢官去职,也不算冤枉,落在我手中,焉知不是天道有必伸之理?”
高夫人呜呜哭道:“是是是,是他罪有应得……”
“是否罪有应得,还在两说。”李白龙淡淡道,“一州大员通宁,这是大事,我昨日已将前后因果事上报皇叔。我相信以昭王之贤明,尊夫冤不冤枉,论以何罪,必有圣断。高夫人与其来求我高抬贵手,不如祈祷高必进平时威福自用时能稍存良知,没有犯下不可容忍的大罪。”
高夫人急忙道:“没有的……没有的,外子虽然人傲了些,跋扈了些,可毕竟天良未泯,即、即使做了些霸道专横的事情,也没有涉及……”
李白龙摇头道:“夫人现在说这个没用,不如做点有用的。”
那妇人身子一颤,露出凄婉笑容:“是,是,只要外子没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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