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隐月明
因为真正能运用那种大海般的力量的人从来都只有神国的主人。
不过桐须真冬之所以想要加入神道体系,所为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海般的力量。
更不必说,这个体系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现在还在一旁指引她。
而她在加入这个神道体系之后也渐渐消除了自己对于别人的怀疑,并没有再觉得她就像是走在黑暗森林中的小白兔一样,虽然很可能是因为她多少也能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法术的缘故,所以最终,她还是恢复到了往日的生活,依旧在笨拙地学会当一个好老师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而见识到她的真面目的桐须美春则会时不时跑到她的家中帮她做家务,又因为时常见到自家的姐姐在搞什么奇怪的仪轨,跟淡岛世理那种人物来往——
虽然桐须美春是个无可救药的姐控,但对于淡岛世理这种人物,她也心存好感。
所以她就不免好奇自家的姐姐到底在做什么。
一来二去,她在了解过之后,发现自家姐姐所加入的宗教的仪轨跟教义居然跟那个游戏里的提到的东西重合了起来。
于是最终她也加入到令无疾的神道体系之中。
而像这对姐妹这样,因为种种乱七八糟的原因加入到“蓬莱”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虽然像这类人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明明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轨迹,却选择视而不见地想要逃避,这类人不能说天资不高,但本质上,蓬莱对于这类人来说,只是一个抱团取暖的避风港罢了。
虽然令无疾也并不排斥这样的后果。
反正他都已经决定将星君这个存在符号化了。
也有不少人知道他就是星君的事实就是了,更不必说现行蓬莱这个组织的结构本质上就是听凭令无疾发号施令的、实践他的意志的人手组成的,无论是羽斯缇萨·里姿莱希·冯·爱因兹贝伦,还是筱之之束,抑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法遮掩这个事实,所以正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令无疾跟星君的联系。
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令无疾的组织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星君的信徒。
而对于平冢静来说,事情会峰回路转到如今这种局面,是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
所以她就不免想要去找雪之下阳乃发牢骚。
“其实我觉得,他对你那么说,本意只是想让你来找我或者雪乃酱罢了,”雪之下阳乃想了想那个少年在事件中的作为,就说,“不过他也应该也没有想到那位桐须老师会那么选吧?”
“你是说,他是故意用修改记忆的说法引起我的反感的?”
“也说不上,因为他也用过这种说法来对付过我,甚至于他是真的想要那么做过。”
“听起来是一个惯犯啊……”
平冢静意气消沉地说。
她说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也许是她对自己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个得意门生的形象幻灭了。
“我觉得吧,他倒也不是真的那么随心所欲就会修改别人的记忆什么的,他在这方面其实倒也没有那么过分,”雪之下阳乃看到她的样子,就摇了摇头,“不过你对他的印象其实早就该修正过来才是,从你得知他在神秘侧是个不可一世的人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是你的得意门生,他也不可能会被你的言论所影响,让你觉得自己变成藤野严九郎那样的先生。”
“为什么?”
“你觉得,一个人学习的动力是什么?”
“满足求知欲?”
“若是世人都像小静你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平冢静当然也知道这不过只是戏言而已。
也许有人真的只会为了满足求知欲去学习,毕竟“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世上的大多数人,学习的动力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解惑,而是看到了自己在这上面的天赋,在更多的、远超过好奇心的因素的作用下,才逼迫自己去吸收那些学识,才逼迫自己去转变个人原本的观念,甚至可以说,他们原本的行为模式所带给他们的体验是痛苦大于愉快,所以他们才想要学习别人的行为模式。
而对于令无疾这个个体来说,他为什么要逼迫自己转变个人的观念?
为什么要转变他的行为模式呢?
雪之下阳乃也点头,然后不断地摇晃手中的酒杯,凝视其中的琥珀色液体,说:“大多数人学习,只是因为学习的结果能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条件,并不是因为他们热爱知识,你不也说了,学校是学生提前适应社会的场所吗?何况,就算是藤野先生的那个学生,最后不也弃医从文了吗?那位大文豪本来也只是想要救那个衰亡的国家而已,最后发现了医学不能救国,自然也就放弃了,改行走了文艺的道路。诚然,藤野先生人品高尚,对于那位来说影响颇深,可是对于令君来说,我说句不好听的,小静你也算不上什么人品高洁的典范吧?”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是不懂。”
平冢静也凝视自己手中的酒杯,说。
“只是?”
“只是,我很奇怪的是,明明就像是你说的那样,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压迫这个世界来适应他,但他之前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呢?”
“所以你觉得那时候的他还是有救的吗?”雪之下阳乃就说,“但现在他开始主动斩断了他跟别人的联系,说他跟你以后的交集不会再有,你就觉得他没救了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
平冢静苦笑着咽下酒杯中的液体。
而雪之下阳乃却微微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思考了片刻,说:“不过,这个问题其实很有意思……”
“哦?”
“小静你觉得,他是属于什么学派的人?”
“学派?”
“政治上的。”
“那种大政府主义者吧?”
平冢静按照自己印象给出了答案,毕竟无论怎么看令无疾平日的言行都透出那种深受影响的痕迹。
“不,在我看来,他或许是无政府主义者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
平冢静本能地选择不相信。
“小静你有读过古华夏的《庄子》吗?”
这时候雪之下阳乃却把话题突然带到了另一个方向,说。
“大略了解过一点。”
“那就是没完全读过?”雪之下阳乃的脸上挂起了平和的微笑,就说,“其实那本书的作者,庄子本人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当然以后世的标准来套几千年前的著作未免有点削足适履,但在《胠箧》篇,庄子就说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种话……”
“从我的角度来说,怎么看令无疾都不像是会承认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人。”
她也不是没有听过这句话。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意思,就像是卢梭所说的那样,人类文明的进步摧毁了自然状态中人与人之间朴素和睦的关系,人变得越来越聪明,但这份聪明却被用来压迫同类,就像是小孩子读《伊索寓言》就会心术不正,因为小孩子只会羡慕骗到乌鸦嘴里的肉的狐狸,而不是同情被骗的乌鸦,所以越是聪明的人,对于造成社会的不平等的贡献就越大。
所以把那些“圣人”杀死,就能够让社会回复到那种原始的、和睦的状态。
但令无疾……
平冢静仔细想了想那个人平日的言行,实在没有办法把这种无政府主义者的印象放到那个人身上。
真要说的话,他更像是那种唯技术论,认为只要科技继续发展,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
“但我觉得,这两者并没有互相冲突的地方。”
对于平冢静的疑惑,雪之下阳乃反倒回了一句相当奇怪的话。
“怎么会……”
平冢静一时间难以理解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两者怎么可能会是一致的?
“为什么不是一致的?”雪之下阳乃还是那副神色,她整暇以待地对自己高中时代的老师说,“在我看来,其实庄子的学说所想要描述的理想社会,本质上并不是指将那个时代现有的礼义所摧毁,让所有人都回归到原始社会的生活中去,而是将所有个体都教化成可以自给自足的状态,也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类生活在这个纷纷扰扰的社会之中,就像鱼生活在干涸的大地上,与其吐出唾沫来互相扶持,不如去各自去寻找彼此的江湖……”
平冢静饶有兴味地听着雪之下阳乃说着这些几千年前的、近似于老掉牙的理论。
对她来说,无论是原本只是她的学生的阳乃在讲解这些理论,还是听到这些她以前所不了解的理论,都是相当新鲜的体验。
而雪之下阳乃也继续说了下去:“而想要达成那种人人相忘于江湖的状态,当时的庄子也只能想出批判当时的礼义,然后让人放弃那些道德标准,回归到原始社会,但对于令君来说,技术的进步完全比回归原始社会更加可控……”
平冢静学着不久之前那个少年赶走自己那时候的做法,给雪之下阳乃轻轻地鼓了鼓掌。
而四周的人则是眼神怪异地看着这对奇怪的……姐妹,原本有些想要跑过来搭讪的人也不免在这两个人怪异的行径下败退:无论怎么说,虽然在酒吧里探讨哲学问题也不是不行,但那终究不过是吸引旁人目光的一种手段,而这两个人的这种认真的姿态实在不免让人想要敬而远之。
“虽然我觉得还是有点不可思议……”
当然她们两个也不是在乎那些事的人,平冢静只是自顾自地想了一下,就说。
“什么不可思议?你觉得他的理想社会不是那种模样吗?”
“不,我又不是像你一样跟他朝夕相处,他最深入的想法当然是你比较了解,但是……”
平冢静一时间说不出来违和感到底在哪。
“我想,你觉得不可思议的,应该是他对于人类社会的态度吧?”雪之下阳乃却主动揭晓了答案,说,“不过,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如果他理想中的社会是那种人人自给自足、不会互相干扰的社会,那么他以身作则,就不应当对这个社会横加干预,可如果他干预了社会的进程,你就会觉得他逆反了自己的理想状态,对吗?”
“理想状态?”
平冢静反倒对这个词有所疑问。
雪之下阳乃抿起嘴唇想了想,就说:“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你在说什么?”
平冢静毕竟不是像雪之下阳乃那样第二语言选了中文的人,自然听不懂她随口说出来的那些古文。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典故,令君似乎对这个典故很推崇的样子,”雪之下阳乃稍微解释了一下这个寓言,说,“这个故事是说,倏跟忽分别是南海跟北海的帝主,偶然在碰到了中央的帝主浑沌,浑沌对倏忽很好,所以倏忽就想要报答浑沌,说人都有七窍来看、听、说、呼吸,但浑沌却没有,于是他们就帮助浑沌凿开七窍,但七窍凿开之后,浑沌就死了。”
“很有意思的典故……”平冢静就说,“但你说这个,跟令无疾的理想状态有什么关系?”
“姑且抛开那些隐喻,令君的理想状态,自然就是那个浑沌的状态,不会做出选择,如此也就没有对立跟矛盾,或者说,对于他而言,他的理想社会就是每个人都能变成那个样子,活在一个彼此无法互相干预、即便可以互相干预也是那种非常和谐的世界中,”雪之下阳乃就微笑地看向自己以前的老师,说,“这样说,小静你懂了吗?”
平冢静皱着眉想了想,最后还是举起酒杯,说:“大概懂了一点。”
然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之中。
最终还是平冢静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扶着已经开始有些隐隐作疼的额头,说:“说起来,我们最开始的议题,是什么来着?”
“好像也没有什么议题吧,小静你只是想要找我发牢骚而已,”雪之下阳乃却一脸平静地说,“又或者,小静你其实并不是想发牢骚,而是不满令君想要切断跟你之间的联系,断绝跟你的往来?”
“或许吧。”
平冢静近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地说。
“从我的角度来说,还是不要过于接近那个人比较好哦?”
“这算什么?明明你自己跟他就是那种关系!”
雪之下阳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静你到底是不是还存着那种想要纠正他的心思,不过在我看来,也许之前的他对于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或许还有犹疑,但在他上大学之后,他就放弃了那些不确定性,选择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并且,他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也日渐消退,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变成那个‘浑沌’的理想状态也说不定,在这种时候,想要接近他甚至是改变他都是费力不讨好的行为,更不必说,我从来都不觉得小静你能做到。”
“可那么以来,不也就代表他也对你不感兴趣了吗?”
“谁知道呢?说到底,我也只是推测而已,”雪之下阳乃还是一脸微笑,说,“但小静你跟我不同,我早已决定将自己的人生放在赌桌上,将筹码尽数压在那个人身上,即便最终他真的对我不感兴趣了,我的身上也依旧残留了他的痕迹,而这些痕迹和影响是我在那个新时代的资本……”
“你还是注意一下措辞比较好。”
平冢静有点脸红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开始有醉意了,还是因为雪之下阳乃的用词太过于刺激了一点。
“我倒是觉得这样的措辞能更恰到好处地表露出我跟他之间的亲密关系,即便到了那时候,变成了‘过往’的亲密关系!”
平冢静就怔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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