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返 第141章

后来各地大名推行“乐市乐座”，也不是为了贸易自由，而是把依附于寺社的旧商人打倒，换成了自己旗下的御用商人上台。

新特权阶级往往比旧特权阶级吃相好看，加之大名往往会同时让几家商人共享特权以保持竞争，客观上倒也起到了促进产业发展的作用，但归根到底只是换了一种垄断形式罢了。

毕竟十六世纪封建领主手下的财税机构是很简陋的，按照账目来收钱效率太低了，不如拿一笔定额的礼金把专卖权授予出去，这样往往是更赚的。

流云虽然不怎么插手内政，毕竟是个现代过去的穿越者，基本的知识还是具备的。

现在，街市上的路人居然说，长岛不限制自由交易了？

真是神奇！

长岛愿证寺的和尚，难道是组建了一套成熟的财税机构来进行有针对性的课税？

或者说他们放弃了商业收入？

二者好像都不太可能啊。

长岛愿证寺，果然有点古怪。

为了搞清楚其中蹊跷，流云决定从最基层的环节开始调查。

……

前面都是浅滩，满地的泥沙，就不存在正式的道路了。

放眼望去，首先是几排平民居住的屋舍。最大不过一二十步长宽，小的也有七八步的方圆，全是土木结构的平房，黄泥筑成的墙壁，树枝茅草搭建的屋顶。总之简陋得很，但还算干净，总计约有四五十间。

最中间围着稍大一点的建筑物，看上去应该是一向宗的佛寺，挂着一些典型的宗教符号。与民宅一样也是土木结构，见不到任何砖石痕迹，更别说朱门高墙，飞檐斗拱了。

屋舍围着佛寺，倒也方方正正，排列得还算整齐。远远看去有许多黑点在移动，民众似乎已经起床忙碌了。

见此流云心下称奇，但他皱眉思索并未说出口。

反而是井河小姐肃然动容，钦佩不已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佛寺。这里的住持一定是个超脱俗物的真正高僧。村子里也没有特别显眼的房屋，可见没有什么欺压百姓的恶霸盘桓。”

流云笑而不语，未置可否，心里只觉得这位队友还是太年轻，心里简单，有的时候显得幼稚了。

此处的情形，加之“不限制自由交易”的前情，合在一起其实是有疑点的。

但也不必反驳井河小姐倒是。

流云只淡淡挥手一指说：“过去看看吧。”

井河小姐点了点头，稍微落后两步走在侧面。

而秋山凛子始终低眉顺目地跟着，一句话都没说，倒真像是带出来的侍女了。也不知道是入戏太快还是怎么着。

离开了平整的道路，踏着泥沙靠近了，便能看清楚，渔村中的百姓确实已经出于工作状态。

滩边停靠着几艘从海上归来的小船，一群汉子正忙着卸货，都是热火朝天大汗淋漓的样子，不时发出有节奏的吆喝声，在这初春的凉风中，犹自大半裸着上身。

其中有一些是穿着僧袍的光头，似乎是与百姓们一道劳作的僧人。

成筐的新鲜水产发出咸腥的味道，被渔民们肩挑手扛的抬到了村中一块平整处，由村中的老幼妇孺负责分检、清洗以及其他的后续处理，同样也有白胡子的老和尚与稚嫩的小沙弥参与其中。

干活的男女老少，一起用方言唱着外人听不大明白的歌谣，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满足乐观的笑容，丝毫没有厌倦和抱怨的意思。

而且人人都兢兢业业，干劲十足，积极性高得不可思议。

看上去全村的渔产都汇集到了一起，大家团结一致，精诚合作，完全没有彼此的区别，而且连僧侣都参与了劳动，真不知道是怎么分配成果的。

他们虽然与别处的百姓一样穷困潦倒，消瘦矮小，劳心劳力，忙忙碌碌，只穿着简陋的麻布衣服，身上沾满脏污的泥沙，但是精神面貌却十分可观。

井河阿莎姬见状发出赞叹：“一定是因为这里的庄头和僧侣清正廉明，管理有方，所以才能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无忧无虑。”

流云没回话。

他认定现在的所见所闻都是有问题的，只是想不明白问题在哪。

好在倒也不必多想。

等着本地人主动过来打招呼便是。

……

话说，流云信步闲庭地走在前面，大体是年轻气盛的模样，顾盼间又不乏精明之色，观感是个聪慧却欠历练的富二代。同时身边又带了英姿飒爽的女护卫，和乖巧听话的小侍婢，明显是腰缠万贯。

这幅姿态，放在繁华的街市之中倒不算什么，在这海边小渔村还是比较显眼的。

不一会儿，就有个正在帮忙卸货的中年僧侣一路小跑过来，只匆匆抹干净了脸，却不去管身上脏污的泥沙，向着流云躬身微微施礼，开口便问：“您好！是来采购海产的么？可真是对了时候，刚有上好的龙虾捞上来，新鲜又便宜！”

第194章 安居乐业的渔民（下）

“您好！是来采购海产的么？可真是对了时候，刚有上好的龙虾捞上来，新鲜又便宜！”

和尚开口谈生意，倒也并不稀奇。

众所周知，这年头扶桑各地有很多商业城镇，都是被宗教势力掌握的。

但是，别的高僧大德，都是坐在幽远安静的和室之中，品着清香淡雅的茗茶，一边观赏窗外的枯水山景致，一边引经据典谈笑晏晏，用阳春白雪的京都腔来交谈。

今天见到这个中年和尚，操着浓厚的方言口音，没念半句佛偈，直截了当的就询问生意上的事。

可谓罕见——至少流云是没见过。

就算是已故的舜山师父，还有自己身边的兴河师叔、随风师弟，他们都是没啥权势的穷和尚，但多少都有点文化人的讲究，言行举止与普通人颇有不同。

转念一想，这中年和尚刚才跟渔民们一起扛着箩筐给渔船卸货，弄得一身脏污泥沙都不在乎，显然是个十分接地气的另类僧侣，不可以用常理来推断。

流云也不做作，当即点头道：“听说长岛的鲷鱼、海参、龙虾物美价廉，所以特意过来看看。还未请教您的法号？”

中年和尚闻言欣然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爽快答到：“贫僧清盛，是此地的一向宗讲师，这个村叫做新西川村，都由贫僧负责。”

流云微微躬身施礼，从容道：“鄙人在近江那里，开了家‘万事屋’，顾名思义什么都卖。您可以叫我小次郎。”

“小次郎先生您好！”清盛和尚憨笑着伸手向海边一指：“看吧！刚刚是贫僧带着村民起了个大早，打捞上来的一批新鲜货呢。鲷鱼每尾三十文，海参每斤二十二文，大龙虾每斤二十五文。这个价钱别处绝对买不到的！”

“这样子吗？”流云故作诧异，面露疑色：“好像低过头了吧！我去年到大湊进货，实不相瞒那里开的价格比刚才说的高了足足有一倍。您这里太过于便宜，反而让人觉得是不是有什么陷阱呢……”

“绝对不会啦！”清盛和尚连连摇头，赶紧解释道：“小次郎先生，大凑町贫僧可熟呢。您到那里去进货，一定是找津屋，练米屋，或者桑名屋买海产吧？因为只有那三家商人有专卖权呢！您想想，商人从大名那里获得专卖权，是花了厚厚礼金的，自然要要从交易中赚回来。低价从渔民那里收到的东西，高价卖给外面的人，肯定就免不了很昂贵了。”

“唔……”流云作犹豫状：“我听说，你们长岛这里，没有什么商人座和专卖权的说法，可以自由交易？”

“对对对！”清盛和尚兴奋地点了点头，露出骄傲的神色：“我们不受任何大名的控制，只听从愿证寺的命令。而愿证寺的高僧们，跟贪婪的武士不同，是一心为了百姓的，所以就取消了商人座的专卖权，让大家自由交易！这样的事，只有在一向宗的土地上可以看到！”

“原来如此……”流云似乎被说动了。

“来来来，我带您看看！”清盛和尚挥手示意请进，殷勤地走在前面带路，同时不停地夸耀自家的海货：“看看这鲷鱼！这一大筐子，最小的一条，也有一尺两寸呢！在大凑町，商家收买了大名，用二十文就强行从渔民手上买走，然后五十文卖出去。品相可能还不如我们呢！这里一律只卖三十文，您得到了实惠，渔民也能多挣不少。弥子！藤丸！小鲸！快来给这位小次郎先生仔细看看！”

看对方这幅姿态，似乎是完全把流云当作是前来采买货物的商人，半点都不怀疑。

扮演行动非常成功。

其实这倒不是因为流云演技特别高明，而是由于他体内自带了“蛊惑之力”，即便不去刻意发动，一言一行也会带有暗示效果，心性不够坚定的人很容易受到影响。

清盛和尚叫唤了一声，便有几个村民立马响应，各自端着渔产靠近过来。

有稚嫩的半大孩子，有矮壮的粗犷妇人，有一瘸一拐的残障者，有腰背佝偻的老翁，唯独没有成年汉子。

这个村子的规矩，好像是壮丁负责出海捕捞，其他人处理庶务，倒是分工很明确。

一圈的老弱妇孺围了过来。

“先生，这是我家的鱼！”

“请问昆布要吗？”

“龙虾在这里。俺老爹最会抓海里的龙虾啦！”

“看看蛤蜊，这个季捞到可不容易呢！”

每个渔民都在积极地展示自己手里捧着的海产货物，却又不争不抢，一个个排好队伍，按顺序来，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满足和自信的笑容，声音中透着一股自豪感。

流云见之不禁称奇。

因为他在这个时代所见过的百姓，往往都是愚昧、麻木、短视，而又有着底层人的狡诈和凉薄的。

原以为这是与贫穷和无知伴生的，难以避免的负面元素。

没想到，长岛愿证寺下面的一个小渔村，村民们虽然也是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却拥有极佳的精神状态。

拥有“蛊惑之力”的流云可以轻易看得出，面前这些老弱妇孺，并没有受到什么术法的操纵，是发自内心的喜欢现在的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

因此随之产生的疑问就更严重了……

至于一旁的井河阿莎姬，已经忍不住连连发出惊叹声，对渔民们的风貌极为欣赏。要不是碍于流云的眼神阻止，指不定要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秋山凛子倒是好很多，一心只顾着默默跟随，仿佛对周围的事情全不感兴趣，真像是贴心听话的小侍女了。

“呵呵……”流云笑了笑，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着海货，一边漫不经心地提问：“话说，我刚才看见渔民们都是一起坐船下海，一起从船上卸货的。这怎么区分哪些货是谁家的？”

“这不难。”清盛和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村里面分配渔产的办法，是一直延续的，大家都清楚。”

“这样子吗……”流云露出疑惑：“但我没看见有人专门负责分配啊？”

“并不需要啊。”清盛和尚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大家都知道怎么分，各自去拿各自的一份就好了。”

“靠自觉？”流云不禁又问：“那万一有人故意多拿，可怎么办？”

“这不可能。”清盛和尚胸有成竹地摇头：“在我们一向宗的地盘，不会有那种事情的。”

“是啊！我们听了大师们讲课，懂得了道理，不会去做那种事啦！”

“要说几十年前确实曾经为这个争吵过，但是一向宗来了之后就没有了。”

“偷偷拿人家的鱼，不是很可耻吗？会对不起大师们的教导。”

“而且佛祖也会怪罪！下辈子要到地狱的！”

村民七嘴八舌地讲着朴素的道理，呼应了清盛和尚的话。

而清盛和尚则是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195章 孺子可教的井河小姐

面对着这样一群勤劳热情，积极乐观的渔民，流云微微一笑，假装挑选货物，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个村子的海产，确实是物美价廉，但不知道要交多少公役钱？听说有的地方专门用很低的价格来吸引商人，等签好了合同，才翻脸收取超高的公役钱……我家里有的亲戚就上过当呢。”

（公役钱可大致理解为交易税）

中年和尚清盛听了这话，搓着手上的脏污泥沙连连摇头，煞有介事地说：“这种事绝对不会在我们一向宗的地盘上发生。长岛这里的规矩是说得很清楚的，不收公役钱。”

“不收公役钱啊……”流云觉得不解：“那莫非是用别的什么代替吗？”

“没有！”清盛和尚果断摇头：“买下货物之后，您就可以直接运走，不需要交任何费用。”

“啊……”

这下子流云倒有些真心惊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