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返 第142章

取消专卖权，彻底推行自由贸易，这种事情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至少在织田家内部搞过几例试点，比如羽柴秀吉在横山城就是——那时他还叫做木下藤吉郎。

但是连税都不收？

也太匪夷所思了。

统治阶级不管采取怎么样的商业手段，最终目的总是提高收入的。

传统的守护大名由于缺乏行政力量，一般不喜欢收税，而是直接授予专卖权，收取高额的礼金。少部分眼光更长远的新兴势力，会打击专买专卖的垄断行为，促进贸易发展，然后靠细水长流的税款获利。

现在长岛愿证寺既不搞垄断经营，也不收取“公役钱”，那和尚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难道真的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成？

流云忍不住望向渔村正中间，黄泥土墙与茅草屋顶建成的佛寺，若有所思点头道：“难怪，村子里渔产丰富，寺庙却这么简朴，原来是这个原因。”

清盛和尚听了这话，显得十分喜悦且兴奋，昂首道：“我们一向宗的僧人，并非只知道枯坐念诵佛经，而是想要令百姓安居乐业。至于敛财的想法，更是完全没有过。”

说这话的时候，清盛和尚虽然赤脚踩在泥地，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沾满尘土，却笑得十分坦荡，当真像是得道高人了。

至少，比京都那些锦衣玉食，深居浅出的“高僧大德”们像得多了。

流云做出钦佩的表情，肃然颔首致意。随即又皱眉疑惑道：“不过，再怎么节省，僧侣总是要吃饭的，佛祖也需香油供奉，还有寺院的修缮……这些费用从哪来来呢？”

“僧侣可以养活自己。”清盛和尚伸出自己的双手，自豪地说：“您也看到了，我们一向宗的和尚都会跟百姓一起劳作，自然也有收成。然后，百姓们当然也会布施啦！不过各凭自愿，绝不勉强。为防止有人强行摊派，长岛愿证寺的大师们还特意说明白了，附近门徒无论身居何业，财目多寡，每年最多捐出十分之一的银钱，就极为虔诚了。超过这个数字，我们是会退回的。”

“原来如此！当真令人佩服。”流云作恍然大悟状，总结到：“所以说，我如果在这个村子里面采买海货的话，只需要按刚才说的价钱付账，就可以直接运走了，不需要做任何的多余手续……是这样没错吧？”

“对！”清盛和尚坚定地点头：“就是这样子！在一向宗的地盘上做生意，绝对让您放心！”

“好的好的……”流云沉默片刻，又道：“容我回去想想，若是有意，就带上车马，备足银钱，直接过来运货。”

“那就静候佳音了。”清盛和尚友好地一笑，又贴心地说：“小次郎先生是和女眷一起，住在愿证寺旁边的町屋吗？徒步可有接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啊，您来的时候应该已经体会过了……待会村民要送一批货，不如乘我们的便车一起？”

“不必不必……”流云客气拒绝：“正好当作是踏青了嘛，海边的风景可是不错的。”

“了解。”清盛和尚躬身做出送客的手势：“那您慢慢享受。”

接着他又转身回去，继续带着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劳作。

就在清盛和尚与流云聊天这段时间，几艘停靠在岸边的渔船似乎卸完了货。

村里的老弱妇孺们仍然在哼着欢快的民歌，勤劳地清洗、分拣、整理。

而青壮年也没有歇着，只坐在沙滩上喘了几口气，就彼此拉扯着站了起来，围成一圈把手掌叠在起来吼叫了三声，便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背着网，登上船，拿起桨，唱起高昂的调子再次出海了。

那法号清盛的中年和尚昂首站立在船头，一边淡定指挥，一边兼顾操帆。

除了光头与僧袍之外，他看起来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渔民们全无半点区别。

但是很显然，这个清盛和尚是全村的核心所在。

可想而知，所有的男女老少，一定是由于他的存在，才会展现出与这个时代迥异的精神面貌。

……

流云转身离开了小渔村，回到铺了碎石的道路上。

他一边慢悠悠地踱步，一边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脸上稍有思索之意。

身后两位女性紧紧跟着。

秋山凛子这个姑娘仍然是谨小慎微低眉顺目，不时抬起头悄悄往前，朝着流云看一眼，然后又立即惶恐不安地低下头，看上去是完全不知身外之物了。

井河阿莎姬身为对魔忍的队长，总算是有点头脑的。一路上她盯着流云的背影反复考虑，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以不太自信的语气问到：“佐佐木大人！刚才看到的那个渔村，简直是扶桑各地从未见过的平安乐土。但是真实的情况，恐怕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对吧？”

流云听闻此言，稍觉诧异，停住脚步，回头笑道：“你居然也看出来了？不错不错，看来是跟我跟得久了，颇有精进。”

井河小姐顿时脸颊微红，目光飘移，强作镇定咳了一声，立即解释：“其实……我并没有看出来什么。只是，毕竟跟随佐佐木大人时间不短了，看您的反应，稍稍能猜出一点您的心思。”

“嗯……”流云望向渔村的方向，负手而立，缓缓颔首，从容淡定道：“我的确是一眼就看出来很多不正常的地方。”

“啊——”井河小姐面露失望之色，摇摇头，幽幽叹息：“唉，我刚刚只顾着高兴，心想终于在扶桑看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了，没想到里面也是有蹊跷的……请问，您看到了哪些不正常的地方呢？”

“这个——”流云有点诧异，侧首看去，调笑道：“我都还没说出理由，你却如此轻易就相信我的判断，甚至否定了自己双眼所看到的一切？”

“从以前发生的许多事情来看，我认为您的判断是值得信任的。”井河小姐的语气十分笃定，没有半点犹豫。

流云闻言莞尔：“你倒是不怕被骗……”

井河小姐亦讶然失笑：“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您骗的吗？”

流云笑意不减，摇摇头：“当然有了——至少该对自己……咳，没什么。”

他本想说“至少该对自己的容姿有点信心”。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够尊重，憋了回去。

“其实……”

井河小姐张了张嘴，但只说出前面几个音节，后面的字全然听不清。

“嗯？”流云不解。

“没什么……”井河小姐别过脸去，忽然换了严肃的声调：“佐佐木大人，您还没解释呢，刚才在渔村究竟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呵——”流云并不答，只转身迈步继续往前，同时说到：“我们还有走半个时辰的路才到町屋呢，你可以仔细想一想。”

“唔……”井河小姐看向侧后方的队友想要获得一些提示和帮助：“凛子你觉得呢？”

可这时秋山凛子那姑娘正悄悄盯着流云的背影有些出神，骤然又察觉到井河小姐的眼神，慌忙移开视线，语无伦次文不对题地回应到：“我……我没有意见，队长……队长您决定就好了。”

这个组员在智慧方面可真是没用。

井河小姐无奈，只能一边跟着流云行路，一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

走了一会儿，她仍然不得其解，流云提示到：“你在我的领地也住过一段时间了。想一想，这个渔村的百姓，同佐佐木家的领民相比，有何不同之处，又有何相同之处？然后再想想两地的天然环境和施政区别。”

“噢——”

顺着这个思路，井河小姐又考虑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刚才那个小渔村，临近着伊势湾，能出产鲷鱼、海参、大龙虾这样的昂贵货物，刚才出海的情况我们也见到了，产量绝对是很足够的。然后他们可以自由交易，又免征公役钱……这么看，无论如何应该过得比较富足才对！但是从体型和衣服看来，渔民比佐佐木村的百姓似乎还要更贫穷一些。如此说来，卖出海产所换来的钱财都到哪里去了呢？”

“孺子可教啊！”流云欣然道：“还有屋舍也是。刚才那个渔村的民宅明显比佐佐木村要差一截。而且渔民们工作又比佐佐木村勤劳得多了。”

“明白了。”井河小姐用力点头，随即又有点沮丧：“难道刚才那位清盛和尚，所有的言行都是装出来的吗？”

“这倒未必。”流云轻轻摇头：“至少我感受不到有说谎的迹象。应该有别的因素。”

“那样的话……”井河小姐坚定道：“一定要弄清楚，一向宗的僧侣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请您吩咐吧，究竟该作什么才好？我会听从一切的命令。”

“若我没猜错——”流云慢条斯理道：“只要继续把商人的角色扮演下去，就能知道一点东西。不过肯定也会遇到危险就是了……你看这长岛的海产如此物美价廉，却也没听说旁边大凑、津岛的海产商人干不下去了，其中一定有某种原因的。”

其实流云这个人是很怕麻烦的，以前遇到问题，都是懒得动脑子，主要靠硬砍。

没有什么是一刀对付不了的；实在不行，那就两刀。

但今天这种场合，显然没法武力解决，他倒是难得展露出见微知著的本事了。

这会儿海边正是春意初来，绿芽新放的时节，井河阿莎姬见流云这云淡风轻，智珠在握的姿态，不觉心神微动，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

而秋山凛子忽然无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怯怯不敢言语。

与此同时，伊织化身成的长刀在鞘中发出微妙的低吟——当然，这种精神世界的动静，仍然只有流云能听到。

第196章 佐佐木大人绝不会辜负信任

流云离开了那个“安居乐业”的渔村，又在附近几个邻村转了转，所见所闻大抵相同。

他装模作样挑选了一番，最终还是回到最开头那个村子，找到主事的清盛和尚，声称要买下一大批海产物。

清盛和尚十分高兴，好心介绍了车马和船运的路子。

这倒是很有必要。毕竟长岛处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三角洲上面，外人只能摆渡进来，不可能自带运输工具。而摆渡的船只又都是一向宗控制的，所以得雇人帮忙弄出去，并且在外面提前安排好接应才行。

于是流云一行人就终于来到长岛的中心商业区域。

遇到的依然是友善和谐的场景。

南北三百步长，东西百五十步宽的面积之内，分布了横五纵二总计七条小型街道，宽度大概是四米到六米不等。市面上店铺的数目约莫有数百，都不甚大，放眼望去并无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尽是单门独家经营的个体户。

最了不起的，也不过有三五间门面，一二十个伙计罢了。

人群倒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不过总共就这么大地方，再多怕也多不到哪里去。

仅以规模而论，此地比起上杉家的越后直江津港町，尚且有所不如。跟京都就更没得比了。

但唯有街市上的气氛，可堪盛赞。

别的地方，维护治安的巡逻队是凶神恶煞，目中无人的，如螃蟹一般横着走。吃拿卡要地揩商户的油水，也是司空见惯的日常之事。甚至在很多大名眼里，这本来就是町奉行理所应有的常规收入。

相应的，老百姓见到官方人员，都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就点头哈腰想办法应付过去，真要被盯上了，破财免灾是少不了的。

至于买卖双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鸡鸣狗盗之徒顺手牵羊浑水摸鱼，江湖骗子口若悬河坑蒙拐骗……更是不提了。

然而——

长岛愿证寺的商业区，却截然不同。

倒是也有僧兵持着棍棒维持秩序，不过并没有半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地执行任务，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扰民举动，还微笑着跟熟识的路人打招呼。

町民也完全不惧怕这些僧兵。沿路碰上不需要赶紧避让，偶尔擦肩而过时撞到了，鞠躬道歉笑一笑便可。

商家与顾客之间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友好气氛。

就算讨价还价，都是面带微笑、音量柔和。别的地方那种焦头烂额唾沫飞溅的争吵，基本上是没见着任何一例的。

因此，也就没有震耳欲聋的烦人噪音了。

观感上倒是好了很多。

流云缓缓走在街上，颇有兴致的左右顾盼，时而低头作思索状。

井河阿莎姬在他身后跟着，附耳轻声说：“如果不是跟佐佐木大人同行，我一定以为长岛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最美好的地方。但经过您的提醒之后，却又觉得好多地方都透着诡异之色了。”

这傻丫头似乎是过分在乎流云的话了。

她站在人群当中，握紧了刀柄，表现得十分谨慎戒备。周围的町民越是笑容满面，她反而越不敢放松。

秋山凛子那没脑子的姑娘反倒要显得自然很多。

好在人山人海来去匆匆的，也没几个人会格外注意陌生人。

不过终究不是办法。

流云只得轻轻拉着井河小姐的胳膊，尝试劝慰解释了几句，才令她安定下来。

秋山凛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见此神色紧张，脚下发愣，似乎路都不会走了。

为了避免在人群中走散，流云便也伸出另一只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