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木寂无声
成年男子手指粗细的金属杆,在这个妖怪面前,好像跟软木没什么太大区别。
接着,牛嘴中发出难听的嘶叫声,就如同锐器在硬木上摩擦一样。躯干上散发出黑雾与阴风,透着一股仿佛从屠宰场带出来的腥臭味。八条蜘蛛腿伸张开来,如八柄钢刀在空中来回挥舞。
这妖怪似乎没什么智力,毁掉了铁笼子,就无脑地朝着最近的流云冲了过去。
就是这些钢刀一般的蜘蛛腿,将成年男子手指粗细的金属杆,削成了一堆碎片。
如果砍到人类的血肉之躯上面,会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似乎马上就会有答案。
因为——
此时流云却依然淡定自若地对着“越后钟馗”斋藤朝信微笑。
也就是说,背对着妖怪。
甚至双手很自然地下垂搁在腿边,连接近刀柄的意思都没有。
流云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越后钟馗”斋藤朝信,已经低下头去,把注意力转回到书法上面,似乎完全不关注面前这位客人的生命安危。
但右手挥洒墨汁的同时,他的左手却伸到桌子底下,像是握住了什么法器似的。
看来也不是真的一点不在乎。
而且毛笔明显停在半空中,根本没在写字。
显然,他虽然摆出满副见死不救、漠不关心的模样,其实还是不可能看着织田家的使者就这么死掉的。
还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那个妖怪便一跃三丈,杀到流云身前,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挥舞八只如钢刀一般的蜘蛛腿,毫不留情地砍过来。
“越后钟馗”斋藤朝信终于坐不住了,他忍不住仰头看了过来,露出满是疤痕的脸庞,目光中流露出鄙视和疑惑的情绪,同时握着法器的左手已经抬起,作势要发动招式。
就在此刻——
流云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右手握住腰间的刀柄,看都不看一眼,便拔刀而出,向后方挥舞过去。
以不能说是“闪电般的速度”。
因为闪电都未必有这么迅速!
这一刻周围的时间仿佛变得十分缓慢。
就好像全世界别的人都被施展了定身术,只有流云一个人能自由行动似的。
一道闪亮的白色刀光,出现在昏暗的地下室内。
甚至令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的斋藤朝信感到有点过于夺目。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眨了眨眼睛。
然后就看到,那个破笼而出的妖怪,已经被切成两段了!
黑色牛头和人类的上半身在一边,八条蜘蛛腿和人类的下半身在另一边。
紫红色的脓血喷涌而出,洒了半地。
空气中顿时弥漫出让人恶心欲呕的气味。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血迹飞溅到流云身上。
“越后钟馗”斋藤朝信瞠目结舌,原地愣了半天,才郑重地站起身,严肃问道:“能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咳……咳……不知您以前有何丰功伟绩可供瞻仰?”
流云淡淡一笑:“近江佐佐木流云,织田家新进家臣而已,尚未来得及有何勋业。”
斋藤朝信神色忽然稍微有点黯淡,轻叹一声,说:“以前听到天命在织田的说法,老夫一直不以为然,今天看来,或许……咳……咳……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闻言流云哑然失笑,淡定收刀,摇头说:“您未免太多虑了。”
斋藤朝信却依然在长吁短叹,他那满是疤痕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随手将自己刚才的书法作品扔到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近江的佐佐木流云是吗?我看,您似乎根本不曾了解过多少有关妖魔鬼怪的知识,没有使用什么技巧,纯粹以武力就轻易击倒了一只成熟期的牛鬼……咳!”
噢,原来刚才那个长着牛头和蜘蛛腿的怪物,是叫做牛鬼来着。
其实流云自认为在奥羽那几年接触过不少的妖怪,已经算是这方面的达人了。但听对方这么一说,好像自己刚才的做法很没有技术含量?
思索了片刻,流云决定稍微装个逼,微笑道:“没有多少妖怪,是一刀解决不了的。如果实在不行,就两刀。”
斋藤朝信那布满疤痕的脸上出现无奈的苦笑,又咳嗽了几声,说:“如果是你们织田家的柴田或者泷川,有这个能力老夫倒也不会特别吃惊,但只是一个新进家臣居然也……算了算了,太远的事情老夫也考虑不了,说正事吧。”
流云却摇了摇头:“这么着急说正事干嘛呢?您给我准备如此丰厚的见面礼,我还在想应该如何回赠呢!”
这话说得十分平静,但明显有股咄咄逼人的锐气。
显然,远道而来没受到任何接待,先来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流云是很有点不太高兴的。
看这高高在上的试探态度,还以为是上司给下属安排考核呢!
斋藤朝信默然片刻,坦言道:“前日已经收到书信,说织田家派了一个武艺极高的年轻密使前来。当时老夫不以为然,心想既然是年轻密使能有多厉害呢?正巧……咳!咳!正巧手边刚刚捉住一只牛鬼,便设下这番布置。原以为您应付这个妖怪一定会很艰难,等您招架不住的时候,老夫再出手相助,制住妖怪,这样就可以立个下马威,让织田家的人,明白我们上杉家的厉害。”
闻言流云面露些许不屑之色:“有什么话老老实实说不行,非要玩这种心机?”
斋藤朝信满是疤痕的皱皮老脸,难得出现愧疚尴尬的神情。他起身从桌子边上走开,郑重伏下身子,恭恭敬敬施礼说:“佐佐木流云大人,老夫确实是无谓的心思太多了一点,在此向您道歉!”
流云上下打量一番,摇头道:“好吧!既然一位老者如此坦诚致歉,我还能多说什么呢?而且我看您一直咳嗽,身体好像不是太好吧!”
斋藤朝信长舒了口气,缓缓起身,展露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问道:“那么现在总可以谈到正事了吧?上次织田家一口气询问了二十个关东的秘密地点,我们上杉家知道其中十四个。老夫猜想,那十四个地点之中,可能有一两个,是特别值得关注的吧?”
流云是不习惯繁文缛节废话连篇的,当即便开门见山:“我需求上杉家的人,带我到‘毒岛’这个地方去。至于到底为什么要去那里,路上可以慢慢说。”
“毒岛?居然是毒岛吗?”斋藤朝信喃喃自语,重复了两遍,神色变得非常严峻,满是疤痕的面容显得更加狰狞可怕了。他皱眉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解释道:“我们所知道的……咳!咳!我们所知道的那十四个关东秘密地点,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凶险的。但是……毒岛这个地方,绝对是其中最凶险的一个!”
流云顺口便问:“有多凶险?”
斋藤朝信叹了一声,解释说:“那个地方在上野国东部,是一片沼泽地,外围环绕着浓烈的有毒雾气,体质稍微弱一点的人,沾染了就会昏厥过去,所以没法派大部队进入。然后里面又有一只体型庞大的妖怪,不派大部队,怕是很难解决掉。”
流云皱了皱眉:“那斋藤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不应该冒险前去?”
斋藤朝信听了这话,呵呵一笑,断然摇头:“佐佐木大人,您没有必要使用激将法。老夫已经五十岁了,这条性命只要能换到足够价值的东西,就不算亏。”
第七十七章 可恨的断章狗
流云并没有获得额外的休闲时间在直江津港町这个北陆商业中心游览一下。
只在上杉家的安排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继续出发,跟着“越后钟馗”斋藤朝信前往那个叫做“毒岛”的神秘地点。
形象,由一个牵着小驮马的流浪佣兵,变成了两个各自牵着一匹驮马的流浪佣兵。
对此流云并不觉得气愤或者可惜,反而是非常满意的。
自己昨天下午才到的越后,接着上杉家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做出了决定并且付诸行动,效率高,废话少,一看就是干实事的作派,这不是很好吗?
吃喝玩乐的事情不用着急,等正儿八经的任务办完了再说不提。
只是这路途,有点麻烦。
话说,流云从近江的横山城来到越后的直江津,几百公里的路程,只花了一天陆路,两天水路而已,是因为北陆道沿海一带交通方便。
但是从越后的直江津到上野的毒岛,沿途都是不发达的内陆地区,就不那么容易了。
自然是没有水路可走。至于陆路,根据斋藤朝信的说法,只有七拐八绕翻山越岭的崎岖小径可走,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一千五百町(约150公里),然而实际却非要花费十天半月的功夫不可。
就算是耐力十足,善于跋涉的强者,至少也需要五六天。
除非你会凌空飞翔。
流云虽然身坏了不少技艺,却的确不会飞。就算会飞他也不知道地方。
于是只能跟着斋藤朝信徒步前进。
话说这老家伙,别看一直咳嗽连连,似乎生了重病,但行动倒是比较利索的。
离开直江津港町,往正南的方向,一早出发,到戌时中刻(晚上8点),天都彻底黑了,才来到一个叫做“妙高寺”的僧院,付了点香油钱借宿一晚。
沿途可见,越后上杉家的治下贸易比较发达,治安状态大概也还行,路上行商游贾不少,一天下来能碰上二三十次。比起织田家领内的情况,似乎也并不差到哪里去。
第二日,依旧是一大早出发,转道向东,只花了约三四个时辰,日落之前到达名叫“汤泽町”的小镇,然后又住下。
在宿屋的小雅间里吃晚饭的时候,斋藤朝信一边咳嗽告诉流云说:“再往外走,便不是上杉家能完全控制的地盘了,路上会很乱,请您小心。”
反正闲着没事,流云便询问详情。
斋藤朝信解释说:“明天往南走半个时辰,就出了越后范围,到达上野国地界。上野国中现有五六十家自行其是的国人众,有的依附我们上杉,也……咳!咳!也有的依附武田和北条。大多都不是真心投靠,而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所以那里的局面,乱得一大糊涂。”
流云点点头道:“那里一定经常发生战乱。”
斋藤朝信摇摇头说:“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乱,更可怕的是,由于太多冤魂聚集,那里出现了不少凶恶的妖怪。”
听到这个流云好奇了,连忙问他:“冤魂与妖怪之间,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吗?”
这时候斋藤朝信充满疤痕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这个您倒是问对人了。老夫被称作‘越后钟馗’,就是因为擅长对付妖怪。与您纯粹靠武力不同,老夫是凭借知识与技巧除魔的。咳咳……”
流云颔首施礼道:“洗耳恭听。”
学知识的时候,态度当然要恭敬一些。
面对长者,还是要多学习一个,提高姿势水平,避免由于年轻和幼稚犯错。
斋藤朝信徐徐解释到:“说来话长了,其实几千年前,扶桑地界的妖魔鬼怪都是可以很正常的凭借肉身生存下去。但后面,一个叫做徐福的大阴阳师,带了……咳咳……带了三千随从,自唐土而来,用毕生之力施展了一个空前绝后的术法,断绝了所有妖怪的“源”。从那时起,扶桑的妖怪就必须附着在‘念’之上,才可以延续,否则便会迅速消亡。”
接着斋藤朝信大致讲述了一下关于徐福与什么“三魔王”以及“十二妖将”斗法的故事。
流云听着觉得挺有意思,只当是传奇故事,也不管究竟有几分真,便附和道:“原来是徐福东来,才让人类成为扶桑的主宰啊。”
斋藤朝信点头道:“正是。接着又过了数百年,到了奈良时代,那些妖怪蛰伏百年,终于找到了徐福术法之中的漏洞,打算卷土重来。幸好遇上鉴真圣僧渡海而来,以无上功力,把一切魑魅魍魉都给封印住。”
流云好奇提问:“为何徐福没有享受什么尊号,而鉴真被称作圣僧?”
斋藤朝信道:“这两位的法力,都是通天彻地,不知道谁更高明。但是论德行,一个天一个地。徐福此人诛杀妖魔并不是为了造福百姓,只是要建立自身的权势。他的术法虽然天下无敌,但残暴多疑杀戮成性,连亲信门徒弟子都不放过。这人死的时候,天下……咳咳……天下都一起狂欢。而鉴真圣僧心怀大慈大悲,纯粹是为了拯救苍生才出山,封印了妖怪之后不贪恋任何荣华富贵,孤身在唐招提寺隐居起来。正是因为圣僧的作为,佛门才可以在扶桑发扬光大啊!”
然后斋藤朝信一边咳嗽,又说了几个关于徐福暴戾残忍和鉴真扶危济困的典故。
流云听得津津有味,评价道:“这么说,扶桑人可真该感谢唐土,先后两次有人东渡而来,帮忙对抗妖魔,真不容易!”
听了这话,斋藤朝信那布满疤痕的脸上露出有点尴尬的神色,接着说:“此后又过了数百年,鉴真大师的封印也渐渐松动,魔王之一的大天狗,让一缕神魂附身在皇族身上,想要借机生事,这次……咳咳……没有唐土来客帮忙,是室町幕府初代将军等持院殿(足利尊氏),使用‘武尊之力’彻底杀死了大天狗。”
流云笑道:“第三次终于是扶桑人自己奋斗的结果了——不过我还是有点疑惑。您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上古辛密的?还有,知道了这些事情,对斩妖除魔能有什么帮助吗?”
这时斋藤朝信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叹了一声,说道:“这要从我的疤痕和咳嗽讲起……咳!咳!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正听在兴头上,忽然就说不讲了,流云顿时觉得很不爽快。
就像上辈子看网络小说的时候,正在阅读高潮情节,作者却当了可耻的断章狗一样。
其实现在才戌时刚过,亥时初刻,相当于后世九点半左右。
这能算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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